楼上噪音,逼疯中国家庭

相信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:

清晨,你还在睡梦中,一阵直抵耳膜的电钻声突然把你炸醒;

夜深了,你正准备休息,楼上此起彼伏的脚步声、拖拉桌椅声搅得你无法入眠;

一天中的任何时段,你人在家中坐,响声从头顶来,孩子尖叫的声音、夫妻吵架的声音、练钢琴的声音、重物突然砸向地板的声音……时刻让你不得安宁。

据中国物业管理协会2020年统计数据,邻里噪音投诉量正在逐年上升,占业主投诉比例超过40%,其中来自楼上的噪音占比最高,占噪音投诉量的80%以上。

城市人口密度大,流动性强,高层住宅楼板薄、隔音差,疫情爆发后居家时长大幅增加,都是导致邻里噪音问题愈发严重的主要原因。

来自苏州的傅岳,也曾是邻里噪音受害者中的一员。

从985高校毕业后,傅岳在苏州做外贸业务,工作几年后结婚生子,攒钱买房,付了首付。在外人眼中,傅岳脾气温和,家庭和美,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。

但傅岳坦陈,在被楼上噪音折磨的两年里,他一度痛苦到想自杀。最极端的一次,他差点儿拿了一把菜刀冲上楼去。

为了解决噪音问题,傅岳用了上百种方法,做了大量研究,花了两年时间才让楼上噪音降至可接受范围内。久病成医,他也成了“噪音专家”,通过撰写科普文章,在小区内免费发放桌椅防滑垫,宣传《住宅楼邻里安静公约》等方法,走上了邻里噪音治理的推广道路。

傅岳在小区电梯内张贴《住宅楼邻里安静公约》|受访者供图

傅岳希望,有更多邻里噪音受害者能从他的经历中获得经验和力量,从此摆脱深渊,回归正常生活。

以下是他的讲述。

噩梦的开始

2018年的春天,我家楼上新搬来了一户人家。

原本,楼上住着一对老夫妻。老人喜欢安静,生活习惯很好,除了饭点偶有拖拉桌椅的声音,平时从未出现过噪音扰民的问题。我们共处了六年时光,彼此相安无事——直到老人被接去和子女同住,房子卖给了一家六口人,他们家有两个老人,一对夫妻,还有两个孩子。

新邻居刚搬来没几天,就打破了邻里间维系多年的平静。先是周末装修砸墙,后来晚上十点也在敲敲打打。我向物业投诉,物业上楼制止过几回,但不是每回都有效。我当时想,他们可能着急入住吧,忍一忍算了,毕竟装修总有结束的那天。

我万万没想到,这竟会是接下来两年噩梦的开始。楼上的一家人正式入住后,我每晚睡觉,都能听到天花板传来持续不断的脚步声,主要是孩子的跑跳声。我们小区是2012年建起来的,层高2.8米,楼板厚度10公分,符合建筑标准。我原本是个睡眠质量很好的人,电闪雷鸣都能照睡不误,但这种带有振动的回响,还是屡次将我从睡梦中惊醒。

傅岳家的小区|受访者供图

有天晚上十一点多,我刚刚入睡,再次被楼上叮呤咣啷的动静吵醒。这次不光有脚步声,还有类似儿童车的车轱辘在地上摩擦的声音。

我带着满腔怒火敲开了楼上的门,开门的是孩子的奶奶,我尽量克制住情绪,对她说“这么晚了,就别让孩子在家里跑来跑去了”。她一脸无辜,说孩子早就睡觉了。但我明明还能听到屋里有孩子的打闹声。过了一会儿,孩子的父母才出来解释,说孩子顽皮不肯睡,让我多理解,他们之后会注意。

然而事与愿违,情况并没有好转。每天晚上十一二点,楼上还是会持续传来孩子跑跳的声音。大人的声音也集中在晚上,他们家总在半夜打扫卫生,而且没有换拖鞋的习惯,我经常听到皮鞋的鞋跟敲打地板,发出“笃笃笃”的声音。

我又上楼沟通了几次,但他们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。每次我准备了一肚子话,想要好好分析分析,他们总是用几句“好了好了”、“行了知道了”就把我打发了。

从那以后,我发现自己对楼上的噪音产生了敏感反应。脚步声、跑跳声、拖拉桌椅声、物品掉落地板声、讲话声、下水道声、甚至是楼上关窗的声音,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。最严重的时候,不管白天夜晚,我都在全神贯注地听楼上的动静。

我开始神经衰弱,暴躁易怒,一听到楼上的脚步声就不自觉地心跳加速、血压升高,晚上必须要等到楼上彻底没声音了,才能勉强入睡。白天工作时也恍恍惚惚,无法集中精神,一想到回家又要遭受持续不断的噪音干扰,太阳穴就“突突突”地疼。

那时,我为了方便上班,独自住在市区的房子里。老婆平时带着孩子住在乡下,周末才会过来小住。对于楼上的噪音,她也觉得吵,但没觉得有多严重,劝我睡觉时戴上耳塞,先不要计较。

为了抵抗噪音,傅岳买了大量耳塞|受访者供图

我不想和家人抱怨太多,担心她们也像我一样,变得对楼上的声音过于敏感。我找物业帮忙协调,物业也很为难,他去楼上帮我反映过几次后,楼上就不理他了,还骂我精神有问题,让我去看看医生,不要过分关注他们家。

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小半年。那半年,压抑、绝望、愤怒的情绪几乎每天都会轮番攻击我。一个人的时候,我站在床上,用拳头奋力地砸过天花板。关节上留下了血印,疼了好久。

有天晚上,当我再一次被楼上摔东西的声音吵醒,我从床上一跃而起,冲进厨房拿了把菜刀,满脑子都想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。

走到门口,我犹豫了,脑子里还在迷迷糊糊地想,我是坐电梯上去,还是走楼梯上去?电梯有监控,肯定会被拍到,楼梯没有灯,太黑了。就那么几秒钟,我清醒过来,出了一背冷汗。

寻找出路

那晚过后,我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可能有点失控,于是决定搬回乡下住一段时间。

换一个居住环境确实有效果。我的焦虑得到了很大的缓解,也能睡个好觉了。当然,代价也很明显,原本单程20分钟的通勤时间延长到了一个半小时。

我心里清楚,住在乡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过了大半年,考虑到孩子马上要读小学,2019年春节结束,我们全家又搬回了市区。

回来后,噪音问题再次卷土重来。我想过要不要买个震楼器安装在天花板上,楼上一吵我就打开,震慑一下他们。但震楼器是违法的,而且使用时会影响其他邻居,我感觉无法解决根本问题,必须换个思路。

我开始像侦探一样对楼上住户展开调查。通过平日的观察,再结合与物业聊天时获取的信息,我得知这家人是从外地搬来的,之前一直住在农村的自建房,对于楼房的噪音问题可能缺乏概念。

我先是花了两百多块,买了两盒儿童水彩笔,还有两双成人穿的静音拖鞋,放到他们家门口。我还写了一封亲笔信,说这些是给小孩的礼物,顺便提了一下脚步声和拖鞋的关系。

第二天,礼物被退了回来,但楼上第一次主动加了我的微信,态度也缓和了不少。过了一段时间,脚步声明显少了很多,我猜测是他们自己买了拖鞋换上了。

看到自己的策略起了作用,我心情大好,又制定了改善他家孩子跑跳声的方案。我买了各式各样的隔音垫小样,做了减震测试,发现最有效的是健身房常用的2公分隔音减振垫。

和上次一样,我又掏钱买了隔音垫放到楼上门口,因为担心对方不收,我强调说我给自己家也铺了,买多了所以送给你们,小孩在这个垫子上玩,摔倒了也不会受伤。对方表示接受,不过后来没用上,可能是觉得垫子太厚,不好打理,自行购买了一公分厚的泡沫拼接垫。

至此,我家的噪音情况已经有了很大改善,大人的脚步声和孩子的跑跳声都变少了,桌椅也贴上了防滑垫,只有在晚饭时会听到拖拉桌椅的声音,但我觉得基本可以忽略不计。

和楼上邻居斗智斗勇的过程中,我也在持续思考另一个问题:为什么我以前对于声音没有这么敏感?

不同的人对声音的敏感度是不同的,这里有先天的生理原因,但就我的情况而言,我认为这种“敏感”更多源于一种心理上的烦躁。

我在小区里住了这么多年,从未遇到有人晚上搞装修,对新邻居的第一印象就不好。但装修噪音是阶段性的,所以当时我并没有过分在意。

直到他们正式入住,每天都有生活噪音不断地打扰我。长期生活在噪音中,人会变得非常烦躁,对于声音的忍耐度也降低了许多。加上屡次沟通无果,心态失衡的情况下,我一度对楼上恨之入骨,原本对一些声音是不关注的,那时却越来越难以忍受。

一次征集活动,许多群友都写下了对安静居住环境的渴求|受访者供图

维权难的关键在于,我国对邻里噪音缺少完善的法律约束。今年六月颁布了新噪音法,但主要增加的是对空调噪音和电梯噪音的管控,对于日常生活噪音的类型、规定、处罚,还没有明确的条款。

每个人对噪音的感受不同,标准不同,如果没有法律作为基准,就会频繁出现鸡同鸭讲的扯皮情况。法律或许不能管到方方面面,但至少能起到引导作用。

日本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颁布了《环境基本法》,对公寓、板房、廉租房等不同住房类型划分了明确的噪音界定;

韩国的《共同住宅楼层间噪音标准规定》被称为史上最严的邻里噪音法,将噪音类型明确为蹦跳或走动发生的噪音、开关门窗发出的噪音、敲击和锯东西发出的噪音等等,直接冲击性噪音的标准是“日间57分贝,夜间52分贝”,1分钟内持续噪音的标准为“日间43分贝,夜间38分贝”,每周有3次噪音超过基准,就属于违法范畴。

就现阶段而言,作为一个过来人,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些我的经验。

如果遇到了噪音问题,首先还是要和楼上的邻居沟通,但沟通要讲究方式方法,不要一开始就针锋相对,把关系搞僵,因为很多时候对方是无意的,他不知道会给你的生活造成这么大的影响。

如果单独沟通无效,可以让物业、民警介入,未必有实质性的效果,但至少能让对方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。要是还不行,那就搬家,在外面租房子住。千万不要一味沉浸在负面情绪里,让自己被仇恨吞噬心智,甚至产生犯罪的念头。

我见过一些受害者,因为噪音问题,什么事都不愿做了,自己的人生也不想推进了,每天都想着要怎么报复楼上。我每次都会劝他们,别冲动,别冲动,或许现在没有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,但是缓解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,一定要有意识地从愤怒和绝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,为了别人毁掉自己的人生,不值得。

傅岳在小区内免费发放桌椅防滑垫|受访者供图

有时候我觉得,解决邻里噪音的问题,说难也难,说简单也简单,只要楼上能自己体验一下噪音,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——去年有天晚上,我在楼道碰到了楼上的邻居,他正在抽烟,满脸愁容。我问他怎么了?他告诉我,他家楼上刚生了三胎,老人也搬来照顾小孩了,而他们一家,正在为楼上的噪音抓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