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途中的行李箱

作为一个沉默的见证者,它充分发扬了“大肚能容”的优良传统,承载着厚重的乡愁,承载着时代的变迁。

依然是海水的气息

“路上慢慢开”,父亲永远都是这句话。

宋。冬夜。雪正落得密集,一位骑马的书生顾不得天寒地冻,带着大包袱小行李,正匆匆奔赴在前往临安城的路上。

这一路,策马扬鞭、星月兼程,尽管路途不易,但无法阻止一个游子对家的渴望。这一天是腊月十五,他的包袱里或许装着书本、纸笔、砚台、印章、印泥、衣物、食物,又或许装着从遥远的异地带回的风味特产,带回家中与爹娘、妻儿分享。

“有钱没钱,回家过年”,自古以来都是适用的。我客居本城以来,从前春节回乡需要到九堡客运中心坐长途汽车,时长4个多小时,行李自是越轻简越方便。

变化发生在2009年,为了便于照顾即将出生的小朋友,家里购买了第一辆私家车。从此,春节返乡变得方便许多,再也不必提前买票,更不必为行李多少而烦恼,后备箱作为一个沉默的见证者,充分发扬了“大肚能容”的优良传统,承载着厚重的乡愁,家人之间朴素而浓烈的爱,更承载着时代的变迁。

其实,从孩子出生到幼儿阶段,出远门一直是一件颇为不易的事,哪怕是回乡探亲。去时,后备箱里除了装着给父亲买的中华香烟、红酒礼盒,母亲爱吃的坚果,多数都是小朋友的奶瓶奶粉、换洗衣物、各类玩具,甚至还有他用惯的香软的小棉被、小娃娃,每每清点了一遍又一遍,这个带上吧,那个也不能忘记,唯恐换一个陌生的环境,小朋友不肯乖乖睡觉。

今时不同于古人的是,“父母在,亦远游”。春节假期一晃而过,别离又在眼前。小朋友倒是不惧陌生,飞快地与外公、外婆、小姨熟悉亲近起来,每天黏着他们,或去楼下玩钓鱼、打地鼠的游戏,或去公园奔跑,或去看那些杭州接触不到的羊啊鸡啊,开心地把这些家畜家禽赶来赶去,拍手欢呼。然,一支小提琴曲子刚演奏至高潮,我们又要踏上回程之路。

我自海边小镇出生,生活到中学毕业,生平最爱食海鲜。回程前,父母早就提前备好了两三只泡沫箱子,箱子里装着冰袋,用以放新鲜的带鱼、黄鱼、鲳鱼、梭子蟹、虾,母亲亲手制作的鱼丝面、鱼饼、鱼丸、炸好的带鱼,家乡的特色糕点,夹沙糕、萝卜团子、红豆团子、大馄饨等等,当然,呛蟹、泥螺、香肠、风鳗也必不可少。

其间有几年,父亲在家对面的大金山上开辟了一小块荒地,每日拔草种菜、浇水施肥,颇有田园之乐,“长得太好,根本吃不完”,父亲说。那么萝卜晒成萝卜丝,笋晒成笋干,菜也能晒成菜干,重点是要带上这些绿色无污染的蔬菜。

后备箱的另一部分,则是送给小朋友的新年礼物,新玩具、新衣服、零食礼包……

“路上慢慢开”,父亲永远都是这句话,而后备箱总是要塞得满满当当,才像一个从娘家回来的女儿啊!

十几年时间一晃而过,孩子的个子已超过了我,父母年纪日增,菜地自然是搁下了。倒是母亲爱上了骑行,状态愈发年轻,某年,我自家乡返程,后备箱里装着她骑行的自行车,人与车一起抵达杭州,从杭州出发去银川,开始她的骑行之旅。

那些她骑行途经之处的朋友们,后备箱里又装了些什么呢?

居新疆的朋友静静说,春节期间,父母亲要给她的后备箱里装满亲手制作的卤牛肉、卤猪蹄、鸡爪、鸡翅、红烧肉、红烧鸡块,芹菜饺子、三鲜饺子、南瓜油果子、油饼,以及从乡下宰杀购买的羊排、羊腿肉,皆切好分装,又细心又熨帖。

居甘肃的朋友小马说,过去春节走亲戚,一般带上自家做的馍馍、麻花、油果子之类,而现在,后备箱里基本统一装着牛奶、酸奶、箱装瓜子、王老吉等。

果然是南北差异巨大。我这几年回乡,带回去的多数是精心挑选的保健品加上生活用品,或是铁皮石斛、进口蜂蜜、人参之类,搭配优质的橄榄油等,烟酒的比例在逐渐降低,主打一个健康品质生活。

自小镇返杭,我亦在做减法。想吃海鲜时,菜场、超市、各大电商、相熟的卖家,各种购买渠道都极为便捷,倒是鱼丝面、香肠、风鳗、呛蟹之类,始终觉得就是老家的味道正宗,每年总要备一些在冰箱冷冻柜,偶尔食之,这顿饭就有了与众不同的意义,可解一年乡愁。

而我,依然是那个来自海边小镇的姑娘,依然记得海水的气息。

穿越1600公里

它被母亲小心地藏在行李箱最深处,生怕被发现。

况正兵

回家过年,行李箱里,我总是尽可能少装东西。

第一个原因,是怕麻烦。

从前,我的回家之路非常崎岖:动车12小时到重庆(抢不到票的年份就改为飞机2小时),当晚住重庆。第二天一早去红旗河沟汽车站排队买大巴车票,大巴车2小时到县城,顺利的话会在中午到达。然后乘坐县城公交车,穿越半个县城,从敝县的汽车南站到汽车东站,挤上一辆开往乡镇的中巴车。中巴车招手可停,随时上下车,颠簸1小时,到达乡镇集市。这里有两种方式可选:一是从此开始步行,走完马路走山路,40分钟到家;二是乘坐停在路口候客的摩托,拉到山路口,再步行20分钟到家。

这一趟旅程,行程1600公里,要把各种交通方式都体验个遍,单是复述一遍都累。行李箱重量但凡超过20公斤,就觉得是对我体力的高估,属于没苦硬吃的愚蠢举动。回程之时,父母要塞给我的腊肉香肠和咸菜土鸡蛋,我理所当然一概拒绝,并说:城里什么都能买到。

第二个原因,是伤心。

我父亲还在世的时候,归家的行李箱里,总有给父母的衣服,轻软,便于携带。这些衣服提前剪去吊牌,父母问起,便说一个较低的价格,以免惊喜与欣慰变为惊吓与斥责。过年,父母穿着新衣服赶集、走亲戚。过完年,他们宣称这样的衣服不适合干农活,脱下来存放在衣柜里。一年又一年,衣柜渐渐被新衣服占满。2010年,父亲因病去世,我把他的衣服拿到坟头烧毁;而母亲呢,因为我的忤逆之举,在地坝中一把火烧掉了我和妹妹买给她的全部衣服。火光散去,一抔黑灰,山风一来,荡然无存,空留母亲的詈骂回荡在起起伏伏的丘陵间。从此之后,我不再给母亲带回任何东西,我只带给她钱,让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。

她再怎么生气,总不至于把钱给烧掉吧?

2017年,借村村通公路的政策东风,崭新的水泥路终于修到了家门口。回家之路,顿成坦途。从机场出来,一脚油门直上高速,2个小时就能开到家门口。

归家的麻烦没有了,受伤后小心翼翼的后遗症却始终存在。我的行李箱里,是一家三口的换洗衣服;汽车的后备箱里,装满从超市里买的米、油、调味品、水果等日常用品,以及预备要到父亲坟头烧的纸钱。这些都是过年要用的,无一件专门给母亲的物品。夜晚,关上大门后,我把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给她:“要什么东西,你自己去买吧。”

离开的时候,母亲也没什么东西给我。她不常住在这屋子里,也没有种庄稼、养鸡鸭,拿不出大米和鸡蛋填满儿女的后备箱。除了站在车窗边伸手抹眼泪之外,她没有其他表达感情的方式。

“明年再回来啊!明年早点回来。”她说。

2024年,回到杭州之后,我在行李箱中发现一张折成三角形的“开车平安符”,打开一看,工工整整写着我的小名。母亲并不识字,这张符显然是她请人写了,偷偷放进去的。

它被母亲小心地藏在行李箱最深处,生怕被发现。

从前,我拒绝父母提供的腊肉香肠和土鸡蛋的时候,真诚地相信:城里什么都能够买到。如今父去母老,别人从行李箱和后备箱中取出的家乡风物,我只能用钱去买,而那些通过快递千里迢迢来到身边的食物,吃起来总有点不同。

——这趟旅程如此漫长,饱含乡愁的食物,抵达之后,竟然都变了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