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实版“王茉莉”:寻找你写的报道
文 | 姜婉茹
“一定要说你有女儿啦”
我去120采访。跟女儿说过后,就用自行车带着她送她去奶奶家。路上,她一本正经地说:妈妈,你一定要告诉他们你有女儿啦!
为什么?
你不要问为什么,反正你一定要说你有女儿啦。
问来问去,她不肯告诉我原因。
你不跟我说为什么,我就不说我有女儿了。
她没办法了:因为如果你不说,他们会有人看上你,要娶你回家,再生个女儿出来的。
摘自江婉平的日记
2008年7月17日星期四
印象里我妈妈总是很忙碌,手机响个不停,在家吃着饭,接个电话就出去了——她把自己的私人电话,写到了报纸的版面上,读者随时能找到她。深夜也要工作,去采访120急救车,要连续跟车24小时。
偶尔她会带我一起采访,交响音乐会,浙江的茶园,去广州,能长见识的都尽量带上我。为了写常州的夜公园,她从外贸店买了一些T恤,摆了两晚地摊,也带我一起去了。她日记里写:“对于丫头,今天应该是一个惊异之日。先是跟我去看了豆炙饼的制作过程,并且美美地吃了最新鲜的豆炙饼。其次是跟着我们人生第一次卖衣服。也小有斩获。”但我完全不记得了。
她突然想去一个地方,会立刻去学校把我接走,有一次去山上露营,晚上看星星。我问她:作业没做完怎么办?她说,会告诉老师我病了。
她有严重的拖延症,答应的事情经常到最后才完成。她朋友说起她,最多的描述就是“不靠谱”。别的小朋友回家,可能妈妈第一件事是把红领巾收好。我妈懒得管,第二天上学,经常找不到,或者懒得找,就每天买新的。
我不知道因为我妈起晚了,迟到过多少次。醒过来一看还有十分钟就要上学,或者已经开课半小时,我就哭了。有一次叫我起床,她大喊:“金元宝,不对了,8点了!”妈妈匆忙买了根老油条、一袋酸奶当早餐,骑车送我上学。一路狂奔到了学校,校门关着。一看表,原来才6:58,早到了一个小时。
●江婉平生活照。
放学后,其他同学都被接走,我经常一个人在教室里,不知道玩什么,作业写一会儿不想写了,就一直问老师借电话,打给妈妈。后来去看了她的日记——“去接她的时候已是五点都过了。她打来了电话,是借老师的电话打的。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女儿。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她,不知如何度过一个人的近两个小时。”
如果班主任要下班了,我妈还没来,老师就把我带回自己家。其实我还挺开心的,去老师家玩,别的同学都没体验过。另一个放学后的去处是同学家,就在我们小区。那个同学患有自闭症,智力发育也迟缓些,在班里只跟我讲话。他爸妈很愿意我去陪他玩,我妈也高兴,我又多了个地方可以呆着。
接我放学的人,不时会换成邻居、妈妈的朋友、姑姑或者奶奶。虽然爸妈离婚了,奶奶还是很喜欢我妈,许多年来都在看她的报纸,一直订阅。
妈妈出远门的时候,也会拜托我爸照顾我。我没体验过三口之家的生活,不知道一般来说,爸爸需要承担什么责任,但他一直在我的生活里。我有个姨婆,每次见到我都要说,你好可怜。我回呛说,有什么可怜的?我爸妈都好着呢。
当时会想,我的生活很幸福啊,我妈把所有的爱和关注都给我了。我只会叮嘱她,一定要跟别人说,自己有女儿了。怕别人看上她,娶回家再生个女儿出来。可能潜意识里有危机感,想成为妈妈生活里的全部,至少在情感上。
她看起来那么快乐,经常跟一大群朋友在家里开派对,看《哈利波特》《贫民窟的百万富翁》,还有很多看不懂的文艺片。她特爱跟人夸我,“家里的白墙都给我女儿画满了”。有一次,表姐带着我从奶奶家出发,走了5公里路。家里都急坏了,找到我们天已经黑了,表姐妈妈上来就给她两耳光。那时候我妈还在夸我:你真厉害,走了这么远的路。
寻找你写的报道
或许我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妈妈?你看,都不能每天坚持写点什么?其实码字不是对我来讲,很容易的事吗?或者说,我是一个懒人吧?可是,我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呢?
其实,是应该为孩子留下一点什么来的。希望她长大以后能回来看看,知道她是怎么样一路走到现在,妈妈和她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。
摘自江婉平的日记
2009年3月14日星期六
14年前一个下午,妈妈去旅行了。放学是爸爸的新妻子来接我,她带我去买羊肉串,我问可以吃几串?她说一百串。回到家,奶奶在餐桌旁边抹眼泪,最后是血缘最远的人——姑父来跟我说:元宝,你妈妈出事了。
下了飞机,我知道了要穿五件衣服的地方是内蒙古,饭店里的毛豆8块钱一份,路上白白的屋子叫蒙古包,但我还是不知道妈妈出了什么事,好像不问,就不会有事。想象中,她可能头上缠满纱布、戴着呼吸面罩、插着管子,艰难地跟我说话。车没有开去医院,直接开到了殡仪馆。这就是最后一面了。
后来我跟着爸爸生活,姑姑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照顾。我是10岁以后,才知道睡前跟起床一样,也要刷牙洗脸。妈妈没跟我说过,估计她自己也不在意。是姑姑告诉我第一次来月经怎么做,生病了去医院陪着我。她工作没有我妈那么忙,脾气也温柔,照顾得更细致。只是妈妈离开后,很少有人跟我聊深入的想法了。
她的东西我很长时间不敢看,一碰就难过。直到高中毕业后,我想更加了解她,了解自己的来源,开始收集有她文章的报纸,家里存了一些,电脑里也有一些资料。她不在了,只能我自己去找,去猜想她是一个怎样的人。
●江婉平生活照。
我大学毕业那一年,她的朋友们把一些本子、文档交给我,其中就有妈妈的日记。
他们还做过一个PPT,梳理生平。1989年高考理科落榜,1990年改文科,考入中国人民大学,这是轰动乡里的大事。1995年进入《常州晚报》。2000年生了我,2005年离婚。
里面还有他们对妈妈的印象——“生活中不停地丢三落四并品尝其后果”“找了搞音乐的老公,带回家被母亲说,怎么找了一个吹歪嗽叭的啊?”“理想生活是开个小店,看书和碟片,但按她的性格,开了店,真的要喝西北风。”
他们回忆说,我妈写过海归、大麻糕师傅、钟点工、卖羊肉的、照顾植物人的媳妇、即将拆迁的老人、临终病人……我印象最深的是常州青果巷的专题报道,她几乎敲过所有人家的门,走过要一人环抱的粗楠木,拜访一辈子没出嫁、99岁的汪家大小姐,用8个版记下她看到的宝贝、听到的故事。青果巷后来被重新修葺,成了地标。
大学有一次做景观设计作业,我的选题就是青果巷,对着我妈写的文章一点一点看,还原了青果巷从前的模型。2019年青果巷开放后,我每年回常州都会去看一看,想象我妈从前是怎样在这个地方走路的。
●江婉平2009年做的青果巷专题报道。
●2022年,金元宝在大学做的景观设计作业,选题是青果巷。
她报道里写的一家面馆,我也去尝了,没感受到她写的那些手艺传承,挺普通的。倒是她报社楼下的一家清真面馆,以前我们一起去过,番茄鸡蛋面很好吃,我想起来了就会去吃一碗。
小时候我常去她办公室,每次进门,第一件事就是看她同事在不在、电脑开没开着,惦记着玩里面的“大鱼吃小鱼”。有时我躺在会议室的皮沙发上睡觉,有人要开会,就喊我妈把我领走。长大后才想到,可能会给她的工作带去一点困扰。
更多的时候,我就坐在妈妈的书桌下面剪纸,像在一个小小的窝里,能听到她大声跟别人聊天,直接怼讨厌的领导。她会招呼别人来参观我,我剪好一个窗花,我妈就拿着到处炫耀。影楼拍我的写真,也给同事一人发一张,她贴在工位上,有的同事也贴在自己工位上。
记忆里,她也有搞不定的事。采访无功而返,或者做了很久的报道发不出去。偶尔还会一个人哭,我理解不了为什么,但我会安慰她。
临时找不到人陪我,就要独自在家过夜,这大概是她的忙碌对我最大的影响。灯关了,一个人躺在床上,盯着窗外树木的影子,感觉不安,又有点寂寞。我没跟她抗议过,如果世界是一个电子游戏,工作就是妈妈必须要做的事,是一个底层设定。
我出生那年她30岁,推断起来,应该在常州晚报的《生活圈》副刊做编辑。我一直以为读过那年她写的报道,是采访她的作家朋友周洁茹。之前看到周老师要开签售会,我从南京坐高铁回常州去参加,跟她说我是江婉平的女儿,重新联系上了。
最近我又问了周老师,她觉得我妈妈采访她,不是在2000年。我打算之后去报社查一下档案,确认具体的年份,最好能把她全部报道都保存下来。
需要帮助建议的时候,我会想象我坐在窗台上,她坐在床上,面对面聊天。只是长大后,她说话的语气、表情都模糊了,只能回忆起她大概的行为模式和价值观。
比如上初中时我早恋了,老师找我麻烦,我就会想象老师把我妈叫到办公室,她们吵架。我妈肯定会支持我,她从来都是支持我的。这么一想,我就特别有底气,老师怎么说都无所谓了。
听到一首好听的歌,把它分享给妈妈,她会怎么评价?看了新的电影,也会想,她觉得怎么样?网上流行的MBTI,我猜她也许是ESFP,S和N之间有点犹豫,她那么关心实际的生活,同时也有很多内心的感受。
最可惜的是,我再怎么去了解她,她都是40岁以前的样子,无法知道她50岁、60岁是什么样子了。
日记里,她写“我们的一生都在不停地离开、分别”,带着分离是常态的想法,她才格外珍惜在一起的时光。
●金元宝和江婉平。
她风火轮一样转个不停,又那么松弛,能做好那么多事。我有点社恐,但为了接近她的生活,我会主动交朋友、办聚会。包括要公开讲述这些故事,我第一反应是逃避——和一个不认识的人打电话,会不会紧张?但如果是我妈,她肯定能滔滔不绝说上半天。我有意在学习她的生活方式,感觉照着她那样活,肯定能获得幸福。
我还没有孩子、没有家庭,只做一份工作,已经感觉忙不过来了,也没有那么充实的生活,周末就宅在家里。要是能亲自问问她就好了。我想逐个采访她的朋友,有点怕时间长了,很多他们原本记得的会忘记,细节会消失。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,有点拖延,总有一天我要做这件事。
“妈妈,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骑车带我上学了。一是因为不能说这么久的话,骑车一会儿就到了;还有是因为我们笑的时候,你看不到我是怎么笑的,是呵呵呵,是哈哈哈,是哗哗哗,还是嘿嘿嘿……”
我又忍不住夸张地笑上了。她说得实在是太对了。我实在是太享受上学路上的时光了,跟我亲爱的女儿一起的这一小段时光。
再过没几年,不就没有了?
写到这里,我禁不住怅然若失了。所有的生命,都是为了告别。
摘自江婉平的日记
2009年3月27日星期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