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下工牌,去做兼职“偶像”
想要“被看到”的感觉。
文|陈雨 金颖 杨奕君 王倩
编辑|王潇
周末,在上海小南门融创外滩壹号汇商场的3楼,人气最旺的是一家名叫“次乐元众偶空间”的演出场地。
从中午到晚上,22支没有名气的地下偶像组合依次登上舞台,每个团体轮流表演三到五首歌曲。
粉丝只要花88元,就能看上8个小时的表演。距离舞台不到一米的观众区,虽然人不算多,应援却非常热烈:有人喊着应援词,有人按着栏杆不断跳起,有人跟着节奏甩动手臂,尽兴时,还有粉丝被托举起“飞”向舞台。
地下偶像的概念源自日本。与光鲜亮丽的出道偶像不同,地下偶像被冠以“地下”之名,是因为她们通常没有通过经纪公司出道,没有正式唱片发行,更没有获得媒体公开曝光和主流商业资源。
据“地下偶像相关揭示板”微博统计,截至2025年1月,全国已有超过300个地下偶像团体。作为目前国内地下偶像文化最为聚集的城市,上海地下偶像组合数量已经超过60支。单单一个周末,在上海的小剧场和livehouse(音乐展演空间)就能有五六场地下偶像演出活动。不少人估计,未来地下偶像团体还会进一步增多。
到底谁在成为地下偶像?在愈发蓬勃的地下偶像演艺市场,粉丝们又在看什么?
素人兼职
周日中午12点30分开始,几个女孩在不足20平方米的舞蹈室里,从声乐、舞蹈练习,到表演课、体能课,一项接一项训练了近6个小时。
18点20分,手机闹钟响起,一个扎马尾、戴眼镜,穿一身运动服套装的女孩迅速从地板上弹起,冲向教室另一边,麻利地背起包、拎上行李箱,和队友匆匆摆手告别,从教室奔出。
她叫饼饼,要从中山公园赶去虹桥站坐19点05分的高铁,如果顺利,晚上10点多就能回到安徽的家里。不过这天,因为寻找地铁进站口耽误了时间,她只能改签,到家已是凌晨。
每个周五下班后,拖着行李箱冲向开往上海的高铁,周末两天排练或演出,这样的节奏,24岁的饼饼已坚持了几个月,是为了参与一支名叫“甜蜜毒药”的地下偶像组合。
饼饼(左)与新队友在舞蹈教室聊天。王倩 摄
“甜蜜毒药”成团刚满半年。所有成员都是兼职。工作日,她们是公司白领、大学生、社工……到了周末则变身为偶像,在小剧场、livehouse奋力唱跳。
饼饼是一名社区工作者,工作时间规律,早八晚五,周末双休,但工作内容琐碎,既要处理文件,又要出外勤,“有时候忙的时候脚不沾地,有时候又比较闲。总的来说比较平淡,没什么大风浪。”
喜欢二次元文化的饼饼,在大学时加入过学校动漫社团,表演动漫舞台剧、跳宅舞。她曾报名知名演唱组合AKB48TSH的招募,但没有入选。相比地上偶像大多由经纪公司系统培训走上舞台,地下偶像的招募,在业务能力方面设限相对宽松。去年7月中旬,她收到了“甜蜜毒药”偶像团体的录取。
循规蹈矩的生活,从饼饼站上舞台开始变得不同。
“工作的时候,我是一个普通人,在舞台上我可以闪闪发光。地下偶像也是偶像,偶像可以给别人带来快乐、带来希望。”在剧场并不华丽的小舞台上,饼饼能看清楚台下谁是为了自己而来,哪位粉丝打call最用力。
她还记得自己的首场演出,“第一次登台就出丑了,走位没有走好,腿都在抖,不敢回想跳得有多烂。”散场后,她在地铁上号啕大哭,担心演艺生涯就此断送。而现在,她在台上短暂的20分钟,像是逃离现实生活的真空状态,“可以什么都不想,只是和队友们一起做好表演这件事。”
不过,从舞台回到日常生活,饼饼仍要纠结到底是专心考研,还是顺从父母的心意,考公考编。
1月4日,“甜蜜毒药”成员在次乐元空间的表演。王倩 摄
1月4日,在次乐元空间演出这天,连续表演了四首歌从舞台回到休息室,“甜蜜毒药”成员悦悦紧张地问队友,有没有发现自己跳错了动作,刘海儿发片有些凌乱地贴在她的额前。
去年大学刚毕业的悦悦在券商工作。看到“甜蜜毒药”招募信息,她投了简历和照片,经过并不激烈的面试后,顺利入选。大学时,她就是学校韩舞社团成员,跳舞是她缓解压力的方式。参加地下偶像,悦悦想重新找回展示的舞台。
星月同样是为了圆梦,加入了“甜蜜毒药”。在高中时,星月想走舞蹈艺考的路线,但父母并不同意。为此两代人爆发了一个多月的争吵,最后星月按部就班地高考,选择了大数据专业。
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,聚光灯下的舞台似乎遥不可及,门槛相对较低的地下偶像,则让越来越多怀抱舞台梦想的年轻人找到了登台机会。
加入地下偶像半年,上海某高校新闻系学生林艺参加超过了50场演出。大三课业繁重,林艺所在的地下偶像团体有时还要去外地演出。林艺都乘周五的飞机去演出地,周日再坐晚班飞机回上海,赶着周一去上课。虽然节奏紧张,但每次登上舞台,都让林艺平凡的生活有了一些惊喜。
北京地下偶像组合“永无岛”的成员墨菲特,本职工作是一名短剧演员,也做游戏主播,在其他社交平台也有不少粉丝,但她最喜欢成为地下偶像的感觉,“不用大公司,我们小人物、小公司也可以登上舞台,圆舞台梦想,感觉特别爽。”
我们采访的多位地下偶像,都会具象化地描述当灯光亮起时她们站在舞台上的感觉。饼饼说,那就像烤蛋糕时的心情,“很梦幻、很甜蜜,熟悉的配方下有时候会加入一些新点子,不管是做的过程,还是最后看见成果都满怀期待”。
饼饼在舞台上。
虽然被称为“偶像”,但地下偶像们不会上杂志,更不会上电视。他们靠自身的兴趣组织成团,业务能力参差不齐,没有顶流的资源支持,收入也常常入不敷出。
为了配合不同主题的演出,也给粉丝带来更多新鲜感,“甜蜜毒药”的队员们尽量保持每次演出都穿着不同的服装出现。虽然公司定制了四套服装,但女孩们需要更多的演出服。
已经工作的悦悦有收入来支撑这份爱好的必要开销,还在读书的星月,为了挣到演出服的租金,会在学校里送外卖,有时她还会和队友们换衣服穿。
“还有一些隐形支出,比如美瞳、化妆品,为了搭配演出服的配饰等等”,饼饼为了来上海排练、演出,每个月单是交通、住宿就要花掉两千元。
触手可及的偶像
地下偶像们大多只有狂热粉丝才知道。
甜蜜毒药的成员们记得,去年中秋在大世界的演出,台下粉丝们的应援声大得盖过了音乐伴奏,“当时站在舞台上只听得到应援声,感动得快哭了。”
第一次看演出时,粉丝梦瑶对应援方式还不熟悉。台上的偶像们一个接一个地把手搭在前一个人的肩膀上,在舞台上转圈跑。大屏幕提示观众,可以一起互动。在场地中间留出的一小片空地上,粉丝们也把手搭在前一个人肩膀上,像篝火晚会般围转起来。梦瑶被台上的情绪感染了,也随着音乐摇晃、摆动。
在地偶演出现场,一位粉丝被托起向舞台“起飞”。金颖 摄
在次乐元演艺空间开业的这天,记者遇到了和女友一起来看地偶表演的小叶。自从知道了地下偶像的存在,空闲时,小叶每周都会来看表演。
和自己从前熟悉的主流偶像团体相比,小叶看过的不少地下偶像舞台表演本身不够精彩,但他能体会到一种“养成系”的魅力,“很多地下偶像团体的成员、制作人都是主流偶像的粉丝出身,甚至是退出现役的主流偶像,能看到运营和成员在不断进步”。
地下偶像不是高不可攀,而是走一种亲近路线,可以近距离接触,在小叶看来,这是地下偶像更具魅力的地方。
因此,“演绎好舞台”和“提供情绪价值”,对地下偶像来说同等重要。
演出之后的特典会,是偶像和粉丝的互动环节。特典会一般没有专门的场地,只是在舞台不远处支起几张桌子。粉丝购买特典券后就可以和喜欢的偶像一对一聊天,一张特典券可以兑换一至两分钟的聊天时间,还可以和偶像拍摄拍立得合影留作纪念,被称为“拍切”(由拍立得的日语音译而来)。
“拍切”时,粉丝邀请偶像摆出各种造型:有人单膝跪地牵起偶像的手拍照;有人和偶像一起趴在地面摆拍……与此同时,总有一位工作人员在他们附近徘徊,一边用手机计时,一边防止有出格的互动动作。
今年40岁的张翔已经追了十几年“地上”团,为偶像们拍照、拍视频、做应援物,还做过网站。4年前,他被朋友带来看地偶演出。最初,他还有些不屑一顾,看了表演后,他发现自己却被小偶像们在舞台上努力的样子感染了。
“很多地下偶像热爱唱歌跳舞,确实能激励到人。现在有些人生活不如意,需要这些情绪价值。如果能通过跟小偶像接触能鼓励他们重新振作,这本来是一件很正向的事,既能解决一些社会问题,又能提供情绪价值。”
1月5日,北京的地下偶像组合“永无岛”正在次乐元空间表演。王倩 摄
现在绝大部分地偶团演出内容还是翻唱日语歌曲和日系宅舞为主,代彬认为,在制作原创曲目方面,地偶还有许多进步空间。除此之外,代彬觉得地下偶像市场想要获得良性发展,还要寻找新的付费方式,以及更多女性受众。
地下偶像的收入绝大部分来自演出后特典会的“拍切”分成。“拍切”也直接反映着人气。比起队里其他队友,饼饼一直人气不高,微博粉丝也只有一百多个,特典会常遇上“0切”的情况,没有人买她拍立得,这也意味着她只能拿到公司发的100元演出费。
有时她也会自我怀疑,这种“为爱发电”还能坚持多久,但很快又会宽慰自己,“毕竟是做让自己开心的事”。对她来说,最为珍贵的是和队友、粉丝相处的瞬间,“他们表达支持、表达爱,我接收到,有短暂建立羁绊的一个瞬间,就已经非常宝贵。”“我不想因为没有人气而懈怠演出。因为想要被更多人看见,想要被喜欢,才要更加努力去做很多事情。”
1月18日,是饼饼成为地下偶像以来的第31场演出,也是她和队友们在农历新年前的最后一次表演。
演出结束后,一位队友的粉丝在微博上给饼饼写了封长信,他写道,“有更多的人也许看见你了,只是各种原因没法相见告诉你”。
(实习生徐朗益对本文亦有贡献,文内采访对象均为化名)